专访王兵:我不在电影工业里 也没有义务去审查

2012-09-10 16:22:05来源:时光网

王兵执导的《三姐妹》获第69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奖

《三姐妹》在第69届威尼斯电影节上夺得了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导演王兵拿着他的奖牌高兴得像个孩子。这个片子在闭幕前两天才与观众见面,媒体场来人不多,结束后掌声却绵延了很久,但谁也没多想它和奖项的关系,包括王兵。这个记录片对他来说,一开始某个程度只是接了一个单子,法国ARTE电视台来找他,什么要求都没有,甚至时长也不限,只要他拍。起初他很兴奋,准备用足够的自由来打破电视纪录片陈规,“我可以拍一个没有故事的影片。但是这个计划过了一个多月以后变了,因为这个栏目的制片人换了。新上来的制片人的想法跟他不一样,所以他们让我拍一个传统的纪录片。”

我们看到的《三姐妹》是在原定方案和新定位之间拉扯后的产物,弱化叙事性的追求某个程度上也实现了,在云南高海拔的山区里,那些没有父母照顾的孩子在极度贫寒下的点滴人情不会被贫穷本身掩盖。王兵把整个拍摄过程视作对童年的回忆。

两年前的《夹边沟》没有《三姐妹》幸运,因为故事题材的敏感,他的曝光率也奇低。他始终觉得自己的电影更适合在大银幕上观看,谈到对无法在自己的国家登上大银幕,以及娄烨的《浮城谜事》再度遭遇审查障碍,他也是置身事外的态度:“不放算了,谁爱看看,不爱看算了。我不是电影工业里边的一个成员。我没有义务去审查,再一个我的片子也不值得审查。不是我关心别人,因为那是另外一个领域,完全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我没法预知这些事情。”

谈《三姐妹》因缘:我想把它拍成一个没有故事的电影

网易娱乐:法国的ARTE电视台找您来拍这个片子,当时是有一个既定主题吗?

王兵:他们没有主题,最开始他吸引我的地方,不是拍这么一个影片-如果我知道拍这个影片,有可能我就不做了。他最初跟我说,他说:你可以给我拍一个片子,长度无所谓,2个小时、3个小时都可以。拍的方式你可以自由选择,你想拍一个什么样的影片都可以。所以我当时特别高兴,我可以拍一个没有故事的影片。但是现在这个是一个传统的影片。

这个方案都已经确定、决定合作的时候,我考虑的是如何去看待时间和电视叙事性的问题,比如电视现在的叙事都太新闻化,就是电视纪录片。所以我想做一个完全没有新闻因素的电影,排斥那种叙述性,所以有足够的三个小时给我的话,我就有足够的可能性去做影像的调整和叙事的调整。但是这个计划过了一个多月以后变了,因为这个栏目的制片人换了。新上来的制片人的想法跟他不一样,所以最后给我限定是90分钟-实际上也挺长的。可是我对这种传统的纪录片实际上没有太多的兴趣,就是它没有让你觉得特别好玩的意思,没有能开发你的智商。但是大家已经开始合作了,其实说简单点,我也不愿意得罪人。

网易娱乐:他们就让你拍一个传统的纪录片?

王兵:对,等于这个方案又重新定位了,我说已经答应了,大家没必要伤面子,那就拍吧,所以就拍成现在这样一个影片了,就又开始讲故事了。虽然它故事很淡,但它不是用语言讲故事,它是完全用人物和影像来讲故事的,还是比较传统的纪录片的方式,是有人物、有故事,有递进,有事物的起因、进程,实际上就是在一个时间段内的一个叙述。

网易娱乐:你原来的设想是怎么样的?

王兵:我最初的设想就是说我不想有这种叙述,我想要一个影像的纯客观的记录。可能是三个小时里边没有发生任何故事,完全是一种客观影像的时间的一种记录。

网易娱乐:但我觉得他的故事性已经很淡了,大家看到的是生活的片段,事情之间没有特别明确的关联的感觉。

王兵:实际上我们拍的时候,准备的方案还是按原来的方案在准备,可是就是中间出了这样的问题,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这个素材有一点朝那个方向走,然后又往回拉。

网易娱乐:你选择拍那几个小孩,除了因为当初偶然认识印象深,因为当时对他们有那么深的印象,还有没有别的一些因素?像他们没有父母照顾的状况在当地普遍吗?

王兵:我觉得那几个小孩的生活不是一个特例,现在大部分地区这种情况很多,童年的生活比较艰辛,但是那种艰辛也充满着一种浪漫。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长大以后你再回忆过去成长的时光,你不觉得那是一个苦,那是你生活的一段记忆。比如像姊妹之间,快成人的时候大家都会各奔东西,你也不会在同一个家庭里再生活了。我小时候的生活也是那样的,在一个很封闭的小山村里边。但是等真正到了十几岁之后,这样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你需要上学,你需要工作。我现在跟我姐姐七年才见一次面,跟我妈妈都是两、三年见一次,我跟我弟弟最长的时候十五年没见过面,虽然都在国内,但是大家忙自己的事。我上一次去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已经是14年之前。

网易娱乐:我听到外国人和中国人的反映,差别挺有意思的,外国人很容易被他们的处境击中,对悲惨的那一面很敏感。但你作为中国人,他们那种生活,我们可能平时接受太多这样的信息,对贫穷、困苦的感觉和片中的人物一样都是比较麻木的。你怎么去看这个片子里面贫穷这件事情和它跟这个主题的关系?

王兵:贫穷这个东西肯定是不可忽略的,事实它确实是贫穷,我们也不可能说把它变成不贫穷。但是在这个贫穷之下,不可能那么单一的去做一个影片,你要考虑的不仅仅是为了贫穷,讲贫穷的故事可能有很多的题材,很多的故事,可能比这个还讲得更加准确。在这个故事里,它有贫穷的因素,但更有人的因素。一个人在电影院里面能支撑长达两个小时,如果是单一的贫穷,是不可能的,三、五分钟就够了。电影这个时间实际上挺可怕的,你看着这个电影90分钟,前5分钟你去讲一个东西,可以讲得很犀利,可是10分钟之后,别人就不认你了。为什么?他这个时间是一个流程,就是它要不断有更多信息进入。电影是靠大量的信息来维持这个时间的。信息里边更重要的是要靠人物的生动,更深入的对那个人物的了解。比如说第一次在山上,三个小孩互相抓身上的虱子,很沉默,这个细节就过去了。当第二次再出现的时候,如果你再出现一次,你试试?人家会很讨厌。第二次是在他们家里,他的姐姐也是给她的妹妹抓身上的虱子,是同样的情节,但是她们的对话完全变了,那是她姐姐为了第二天送她妹妹的时候,她们聊天说明天怎么办,怎么走。实际上我们不是在展示这个(捉虱子),而是三个孩子的感情关系。

网易娱乐:你好像放了更多的精力在姐姐英英身上。是不是对这个小孩的感情比较深一点?

王兵:首先这三姊妹的核心人物就是姐姐,因为她比较大,要照顾两个妹妹,实际上这个孩子是充当了一个母亲的角色。所以这个情况下,我影片肯定更多的都关注于这个姐姐。

网易娱乐:中间很长的一段,包括她跟小孩去玩、独处的镜头,有很强的一个孤独感。这个东西是你下意识去表现的吗?

王兵:影像很难刻意,当然如果你非要做那也没办法。但是一般来说,一个影片的影像是封闭性还是开放性的,是能够看出来的,比如说有的影像它很封闭,在这种状态下来看一个人的行为。可是当这个影像的空间一旦被打开,它里边的影像构造出来的人物,就马上被解构了。

网易娱乐:你们在拍的时候,小孩有没有跟你们交流?

王兵:当然交流,我觉得我们影像很开放,你可以在不同的场景,还有摄影机的不同的运动和转移,都能看到这一个人,她是一个瞬间的孤独,还是生活的常态?她在放羊,还是找别的小朋友玩,还是一个人在家里边做饭、跟她爷爷在一起,或者在一个院子里边待着,这一系列的影像是你没办法限制的。在这方面,我们自己做片的时候也很小心。我特别不喜欢用那种封闭性的影像来构造影片,尽可能都打开,给观众看他们生活的立体的行为,他可以去审视,这可信还是不可信。

网易娱乐:那时候跟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她们会排斥吗?总是有人跟着他们拍,还是也会有意的跟她保持某种距离感?

王兵:基本上还行,没什么排斥,我跟她们相处挺简单的。比如说有时候是黄文海拍,那我就去干别的事情,或者到车里玩去;你拍累了,我就再过去拍。就很轻松。而且我们拍的时间很短,第一次我们才拍了5天,中间又休息,然后再去拍。虽然素材也挺多的,快200个小时的素材,但是实际上素材的重复性很高。

网易娱乐:有几段是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似乎也完全无视摄影机的存在吗?她从来没想去跟摄影机后面的人交流吗?

王兵:也没法交流,她是一个孩子,而且她家里没有人,两个妹妹走了之后,旁边的小孩也不找她玩。农村都一样,你看她跟那个男孩的关系就特别好,跟别人就马上距离很远。其实那个男孩也是跟她们家处境是一样的。这个很有意思。而她的爸爸的哥哥家,那三个孩子也跟她玩,但是状态就不一样。

网易娱乐:我感觉她特别喜欢那个小男孩。

王兵:对,她很喜欢那个男孩,所以她问:我去你家玩吧。那个男孩也谈不上不喜欢她,他性格也是很怪的。他有一个弟弟,所以我就特地在那块叙事里节外生枝。按正常情况下,这个段落就删了,直接再拉回来讲她的故事。我也想了好长时间,总是想把那个删掉,但是想了想,算了吧,还是留下了。有的电影需要很严谨的结构,有的电影不需要。有的电影它是要那种叙事性特别强的。但我的电影是很片断的,生活里的感受,有的地方我在剪辑上有意的让结构很松散,叙事很随便。那两个男孩的生活状态很有意思,兄弟两个人,没有母亲、没有父亲,他们特别能干,但是总是有一种跟别人不合群的感觉,我也有意的增加了那么几个镜头。

网易娱乐:是故意的?王兵:对,然后又很快回到她一个人的状态。实际上我小时候的生活里有很多这样的孩子。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自己过去的一些回忆。看到了眼前的这些孩子,觉得差不多。有这么一个拍片的机会,才尽量把生活的感受放上去,所以我也没有去特别严格的按照电影的特别逻辑化的叙事的方式做。

《三姐妹》关注中国留守儿童谈DV创作:器材这个东西就是个负累

网易娱乐:你现在拍片的主要资金来源还是电视台找你合作,资助的?

王兵:其实没有什么资金来源,就是电视台今天找我说拍个片子,我说行吧,反正也很简单,都是拿一个小的DV机器,加一个话筒就够了,连三脚架我都不带,因为我从来都不用,就是觉得沉。我大学学摄影专业的,读书的时候我天天得拍,一年四季,经常在暗房里两三天才出来,给老师、给别人干活,那都是常事,影像里的这种东西,没有我不会的。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正经拍照片一张没拍过,摄影机从来不动,我走哪里去不带照相机,对照相机烦透了。

网易娱乐:你对记录一瞬间那种东西都没兴趣?

王兵:不是没兴趣,我觉得特别烦。我上学的时候特别喜欢尼康的FM2,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种相机,就买不起。一直到去年去日本的时候,有那个二手店,那老板也认识我,他说这一套机器你拿走吧,两台FM2,还有特别专业的大光圈镜头,都是特别优秀的。他说钱你随便给吧。然后我就花了很少的钱拿了那两台机器,我这么多年没有照相机,我走到哪里,身上都没有照相机,我就不喜欢这种东西。

摄影机更重要的就是时间感。时间的感觉就是你对生命本身的一种延伸的感觉。所以我喜欢用DV,是喜欢DV这个特征。我拍一段素材,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觉得人活着的那种感觉在影像里边能够找到。但是它也是机器,摄像机我也是09年才有第一台,之前全是借别人的。拍这个片子借一台,拍那个片子,把别人不用的机器借过来拍几天。像《和凤鸣》,我拿别人的机器,那机器已经放好几年没用了,全是灰,我都没擦,直接拍,所以大段影像是虚的。到2009年的时候,我才买了一个HDV。对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是觉得是一种负担。

网易娱乐:你上次做《夹边沟》的时候,大家都会注意到,比如说你拍的那个方法,也是有点用纪录片的方式。但其实在编排上,比真的要纪录片严谨很多吧?包括你选什么样的东西放进去。

王兵:那是非常严谨,一点都不会差。结构、节奏,所有电影具备的各方面因素的调整,那个影片得放到电影院里面,其实我的电影用DVD看都特别难看,包括《铁西区》,一旦进了影院,突然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它里边的能量就释放出来了,但是用小的DVD,在网上看,你会觉得特烦。那个节奏出不来。《铁西区》在法国当地大家都是看影院,但有的人拿回家看DVD的时候就看不下去。回来我们也说这个事情,我说你别看DVD,因为它的节奏不是电视的节奏,有时候有意识的。我们会考虑这个问题,比如说在拍一个片子的时候调整这种因素,还是尽量扩展电影院的那种载体的因素,是不是能够把它放大,尽量发挥电影院这个空间下观影条件的感受。有的片子可以兼顾,但是我的片子基本上就不去考虑这个,还是按影院的影像来做。

谈上映和审查:不让拍就不拍 我不较劲

网易娱乐:如果是以这个为前提的话,其实国内真的没有任何正经的渠道能看到你的东西,即使是小范围,可能私人的一些地方放,但是感觉还是不一样。

王兵:对,不太一样,《夹边沟》如果真正的是在电影院里面,它完全变了。

网易娱乐:包括这部片子和之前你曾经的作品,有努力过拿去送审吗?

王兵:我没有。(你已经放弃了?)我不是放弃,我就没做过。因为我觉得我的片子,都是一些很低廉的数字影像。前五年,人们对这种数字影像根本不在意,那个时候流行的还是胶片,是电影工业的一个标准。在真正的电影行业里边,大家不认为(数字电影)是真正的电影,就是你们自己拍着玩的。

网易娱乐:所以说你在这块的放弃,不完全是因为知道可能这种题材没法上,还是其实就是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会让我来放,不管是不是题材的问题。

王兵:我从一开始就自己拍拍,那个时候没有这样的问题,比如说你拍一个DV的东西,没有人去审,当时他们还没有这样的政策,说这些东西也要审。2004年之前审查的就是胶片,没有数字的,所以根本就没有审查这一说,之后才出现这些问题。当然我们已经很习惯了,随便拍,能拍就拍,不能拍就算了,我也不是那么较劲。

网易娱乐:你既然也觉得自己的东西放在大银幕上看会更合适,其实某种程度上你也对那个东西很绝望,这不是也挺矛盾的?

王兵:我不绝望。网易娱乐:但你知道反正他不会让你放。

王兵:那就不放算了。对我来说,谁爱看看,不爱看算了。我不是电影工业里边的一个成员。如果我是工业里的导演,或者某一个公司的导演,或者在一个大的资金下要拍片的导演,那会有这样的问题,因为你要回收,要为这个产业负责任。电影工业就是这样子,但我们不是电影工业的一分子,那不是我该做的事。我本来不是做票房的,而且你真让我拍那些片子,我可能拍不了。我喜欢电影,而且我学这个专业,我懂得电影,我知道什么样的电影是好电影。

我的电影在艺术馆放或者在哪儿放都无所谓。喜欢看你的电影的人发现电影里有这些因素,有电影的某些特征,某些叙事的东西做了一些调整,这些东西也挺有意思的。电影节有真正的电影交流,大家聊聊电影,它对认识电影有所帮助。但是我确实不是这个电影工业的一分子。

网易娱乐:娄烨这两天发微博透露了很多审查的细节,因为《浮城谜事》本来都已经拿到龙标了,但是今天好像又说审查上出了一些问题。你怎么可能看这件事?

王兵:我觉得这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我说得很清楚,我不是电影工业的一分子,所以我没有义务去审查,再一个我的片子也不值得审查。别人要做什么,那是他做的事情,跟我没关系,而且我也不上网。不是我关心别人,因为那是另外一个领域,完全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我没法预知这些事情,那是他的生活,他的电影,他要进电影工业,那是他和电影的关系。我过去的生活不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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